文/王春鸣

南通柴油机厂的周围,是一片市郊的荒凉,到处是挖土机碾过的沟坎,旁边几幢民房,落寞而倔强地蹲在泥泞里,高出墙头的桔树,叶子上滴下冬天的雨水。我站在门口给张景林打电话,好久才接,先听到的是机器的轰鸣,然后才是他的声音———他是这里精密仪器车间的一名工人。

那棵桔树就是他家的,很健壮地长在贴着红对联的堂屋门口,一只蜂蜜色花纹的小狗,眉心有一道白,睁着桔子一样明亮的眼睛,跟来打量我们,张景林笑了,“前些日子才养的。”

他推开制琴的屋子,和所有木工的作坊一样零乱,弥散着木头、漆水和琴音的清香。案板上横着一张正在修补的琴。这张是仲尼式的,这张是子期式的,他一一跟我介绍。桐木的琴面,光滑圆润,要很静很静的心,很久很久的时间,才能做好一张琴吧!他点头,不仅如此,做好了以后,还要放上一段时间再弹,浊燥之音,才能渐渐清朗定静。他的手指节修长,从琴面上划过的时候,像中国画里的竹子。

在散乱的木工工具中间,掉了一张紫色的糖纸,好吃的怡口莲。宝宝也会到这里来玩啊?是,她在我这里吃糖,看我调琴,空盒子,还有那些奶粉罐子,我正好用它装螺钉和胶水。张景林指指柜子,果然,上面还歪斜地放着几个多美滋的盒子,再上面,是两个字,“琴韵”,在过于明亮的灯光里,隔着岁月和尘土,不问世事地呆在它的玻璃框子里。琴坊里的几张琴,都未上弦。

我这次来,特别想听一首曲子《墨子悲丝》,它是广陵琴派的大操之一。我听虞山派的吴景略先生演奏过,吴老先生用道家意境,晕染这首描写墨家思想的曲子,让人窥见古琴之中的琴道哲学。不知道作为梅庵派的传人,演绎起来,又是怎样的一种琴况。但是不巧,张景林自制自弹的琴,被当地的一个民间文化艺术展借去了,他说,我们梅庵琴派的长门怨和关山月也是独具一格的。

张家的庭院,是典型的南通民房建筑,楼梯设在外面,上去之后先是一个狭长的平台,紧靠着前面一排黑瓦的屋顶,楼上书房的木头百叶窗静静地垂着,或者有20年的光阴,这里的树和土地,在深夜里聆听过静静的琴音,从少年的生涩浮躁直到如今月光一样的清明淡定。

张景林的老师陈心园,是梅庵琴社的第二任社长,他拿出老师当年手抄的梅庵琴谱,工整涓秀的毛笔小楷,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,始终如一的静好。他说,我一开始也不能好好学琴的,但是每次去学琴,老师总是能两三个小时坐着不起身,心无旁骛,慢慢地,我也静下来来了。琴的好处,就在于它不是悦人耳目,而是取悦自己的心。

习琴操缦,会使一个人的性情逐渐澄净,这一点我相信。年近40的张景林,生活景况并不是很好,所幸门前养花草,胸中有琴操,却是让一半的自己,过上了神仙的日子。他从前的爱人,据说是一起学琴的师妹,“窈窕淑女,琴瑟友之”,然而大雅的琴音终究无法抵挡大俗的生活,结缡4年之后还是分开了。现在的妻子,是一个厂的同事,喜欢听琴,也喜欢羽泉和水木年华的流行歌曲。我没有见到她,但是坐在他们纤尘不染的屋子里,闻到了墨兰的幽香。

书房里有一张琴刚上好弦,他给我演示走手音,在七弦十三徽中,蕴涵着变化无穷的声调和音韵。桐木丝弦使琴声充满了回归自然的平实味道,我想起清代的祝凤喈说,听琴“初觉索然,渐若平庸,久乃心得,趣味无穷”,大是也。这琴音,是使人心返朴归真的苔藓小径。